长安城南雁鸣山畔有片大湖,天启十四年秋初才刚刚疏浚完毕,沿湖砌着的石堤里的灰泥似乎还带着新鲜的味道。【 】深冬时节,湖水早就已凝结成冰,空中的浊气似乎也变成了冰层上的尘埃,显得格外清新。
宁缺前些时日听大师兄说过这湖,所以先前撑伞独自离开后便来到了此间。
他在残雪里坐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大师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师兄提到过的那些破冰鱼的渔夫,他看着那些吱吱作响转动的绞索,看着那几匹在冰层上喘着热雾努力奔跑转动绞索,拖动冰层下巨大鱼的骏马,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烂柯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是他代表书院入世后遇见的第一次正面挑战,如果他今日退却躲避,必然会对今后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战,那么日后他凭什么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去正面挑战夏侯?
之所以这件事情会让他挣扎犹豫如此长时间,关键还是在于入魔,他很担心在激烈的战斗中,自己无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实。
就算他能强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师叔传承下来的浩然气是他如今最强大的力量,元十三箭这等箭出必杀的事物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证的战斗中,这两样最强大的武器都不能动用,他靠什么去战胜观海这样的修行强者?
不能动用浩然气和元十三箭,宁缺还是那个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的修行废柴,念力操控的飞剑像爬一样,甚至除了桑桑之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陈皮皮的话说,这种状态下的他就算晋入知命境界,依然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坐在湖畔雪中,看着面前雪堆里的草丝,忽然想起土阳城那个庭园里遮天盖地的符意,想起那个瞬间施出无数道符的军师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轻弹,一片淡黄色的符纸落在冰面上,嗤的一声化作一团极微弱的火焰,然后瞬间黯淡,被湖面冰层轻而易举地冻熄。
颜瑟大师虽然肯定他是最有潜质的神符师传人,可是潜质并不等同于实力,符道本来就是一个相对艰难险崛的修行道路,哪里有速成的可能?
宁缺看着湖冰上那些忙碌的渔夫和马儿,沉默不语。
他曾在书院镜湖侧练习飞剑,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洞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鸣山下这面无名湖畔坐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一无所得。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长安城上方的云层尽散,日头渐斜,红艳的暮光照耀在洁白的冰面上,仿佛要让整座湖都燃烧起来。
看着这美丽到令人心动的景致,宁缺的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师傅曾经对自己说过,写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却要以心凝气,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旧书楼二层楼里看书籍时便已经有了很深的体悟,那么有心无意这四字又应该做何解释?如果说心字指的是念力,气又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天地元气。
所谓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动纸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继而以那些符文里天然蕴藏的气息影响周遭的天地元气,如果符文足够强大,那么这种影响便会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燃烧比如静止比如山川倒流以至天地倒开……
要让山川倒流天地倒开,那是传说中比神符师还要高无数境界的圣人才能写出来的惊世之符,宁缺现在距离那种境界还有无限距离,他如今写出的符文太过弱小只能调动极微渺的天地元气,只能用来烘干头温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师的身躯,便是要点燃灶里的干柴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用来对敌?
然而符纸虽弱,但如果它能调动的气却足够多呢?这就如同街角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根随时可能被寒风吹熄的火柴,可如果火柴上方忽然出现一桶火药呢?
嗯,这个设想未免过于残忍了些,但好像有些道理,宁缺看着仿佛正在燃烧的湖面,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
对于传统符师而言,他此时的设想完全离经叛道,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众所周知,天地元气以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分布在田野山川湖泊里,就算有的名山大川稍微多些,却也远远达不到那种程度,因为昊天是公平的。
然而宁缺不是传统符师。
他是一个入魔的符师。
从魔宗山门斑驳的墙壁直至长安城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身体一直在缓慢地吸收着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然而安静存贮在身体深处,变成属于自己的浩然气。
浩然气也是气,而且比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凝练精纯无数倍
微黄色的符纸在眼前微微颤抖。不知道是被湖面上的风吹拂所致,还是因为宁缺的手在颤抖,还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正在灌注薄薄身躯内的那道恐怖气息。
一道浩然气度入符纸,宁缺指头轻弹,把符纸弹向湖面冰层,就在符纸飘离指尖前的那一瞬间,识海里的念力同时迸,瞬间落在符纸之上。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却要求身体的动作和念力的动作保持绝对的一致,不能有丝毫差错,普通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宁缺有符箭的经验,却是熟稔至极。
随着微黄符纸被引,一道极微渺的燥意从纸间渗出,按照湖畔天地元气的浓度,这点微渺燥意,本来顶多能形成一团很小的火焰,然后落在湖面上,便像先前那张符纸般瞬间熄灭,然而这一次那道渺燥意瞬间变成一团幽蓝色的火
那是附着在符纸上,尚未来得及飘散回天地间的浩然气在燃烧
看着空中飘浮的幽蓝火焰,宁缺不知道这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一次明显与以往施符时的感觉不同,然而为什么火苗的体积却没有明显的变化?
他正这般想着,那抹幽蓝火焰已经落到了湖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