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眼睛里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里,漠然有很多种解释,比如清虚淡泊寂静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无知无觉——这些解释,对于时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质的她来说,都很适合,尤其是茫然无知无觉这一条。
此时她坐在窗畔看着夫子和宁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里,黄金巨龙从燃烧的云后探出身形,光明神将站在战车里俯视大地,只不过她的位置仿佛还要更高一些,于是她眼眸里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个领域中。
漠然还有一种解释:抑制快乐和拒绝生命,远离美好之类带着人间气息的词汇,代表超越俗世的神圣与庄严。
那抹带着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间消失,不及弹指,刹那化为青烟,她自已都没有任何感觉,宁缺自然没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着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宁缺觉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和无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开眼光。
……
……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紧握成拳。从烂柯寺开始,再到逃离月轮国朝阳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经常握着。
夫子目光落处,桑桑的左手摊开,露出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宁静的仿佛是经历了无数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却不宁静,有亿万颗星辰在黑色的眼瞳里浮现,然后开始无规则地移动,画出无数繁密的线条,最终凝结为一个明亮的光点。
这是瞬间生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看到夫子的眼睛里生了什么,宁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无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处的那个明亮的光点,忽然爆炸开来。
夫子闭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眼眸回复正常,黑色的罩衣纹丝不动,神情依旧宁静,皱纹依然像是蕴藏着无数智慧。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生。
……
……
黑色马车厢壁上,刻着极为繁密的符阵,源自昊天南门观经典,由颜瑟大师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极为精妙难破。
便在夫子重新睁开眼的那瞬间,马车厢壁上的符阵,忽然像是被灌注了无数多余的气息,澄静的符意骤然大乱,符线闪烁着金光,然后黯淡。
车厢由精钢打铸,本身的重量极为可怕,此时符阵忽然失效,车轮顿时深深地陷进松软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进大黑马的肌肉里!
大黑马完全没有准备,哪里会想到身后的车厢会忽然间变的这般沉重,前蹄腾空而起,然后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溅,烟尘飞扬,大黑马痛嘶连连,身下的青草被碾压成团,青草里的野花散开,在烟尘里飘浮而上,渐要入云。
荒原上晴空万里,只有几抹白云悠悠飘浮。
黑色马车正上方的碧空里,有朵雨做的云,当野花碎屑飘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细细的水柱,恰好落在马车上,淅淅沥沥,就像是在哭泣,
从荒原地面望去,此时太阳刚好移到这朵雨云后方,清澈的阳光,穿透云里的三道缝隙,微显明亮,那三道细缝,两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双眼和嘴唇,细细眯眯,像是一张纯真的脸露出可爱的笑容。
夫子很烦,挥手便云散雨消,说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宁缺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说道:“老师,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药?”
宁缺哭笑不得,说道:“您不是有药吗?”
夫子愈不悦,说道:“药都让她吃了,你提这事儿干嘛?”
宁缺无语,心想书院后山同门都知道老师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气,但今天这脾气来的也太陡太无谓了些。
“老师,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担心问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有些饿了,你们想吃点什么?”
宁缺望向车窗外微湿的原野,心想在这等荒凉地方,除了干粮还能吃些什么?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说道:“既然还活着,就得好好活着,对生活品质应该有所要求,怎么能随便吃,我带你们去吃些好吃的。”
……
……
大黑马摆脱了撞击带来的晕眩感,确认车厢再次变轻之后,依照夫子的指挥,向荒原北方疾驶而去,一路只闻风声呼啸,只见青草成光。
没有用多长时间,黑色马车便来到一处草甸间,草甸四周散着数十只羊,侧后方支着几间帐蓬,看上去应该是处牧民部落,只是实在太小了些。
宁缺走下马车,看着日头的倾斜角度,竟看到远处还残着雪丘。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长度,确认此地已经在荒原极北,有些无法理解,只用了这么短时间,马车怎么跑了这么远的路。